第 106 章 恨之切
音在我头顶响起,听上去依然十分冷静。
“‘说不清楚’?你可要想好了,或者再好好确认一会,”我不置可否,温和的语气显得耐性十足,“再大概下去,你就要连肘部也保不住了。”
于常人而言,有手和没有手是两码事。于已经没了手的残疾人而言,有肘部和没有肘部亦是两码事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几分钟后,兰睁开双眼,神情松动些许,言语却变得笃定:“是有痛感的。”
“很好,”我捏了捏断面附近的皮肉,微微笑道,“再休养一天好了,倘若明天没有恶化,我就给你进行封口处理。”
“封口处理?”兰向我转过头来,“我以前在忍村里看过那些被……处理过的伤员。”
“是‘被处理过伤势的伤员’,”我认真纠正,“是的,我会钳住你的血管,截去暴露在外的骨头,再切除半圈肉,用剩下的半圈覆盖、包裹住骨头的截面……最后缝合。”
我在兰的断臂上戳戳点点地将位置示意给他看,而兰也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断臂,好像一觉过去,他终于学会了面对和审视自己的身体。
许是做了什么不足道与外人的梦吧。
“当然,这个过程会很痛,所以我已经向阳一申请了麻醉药物——坏消息是城里的医疗资源十分有限,全身麻醉你想都不要想;好消息是局部麻醉总还负担得起。麻醉药物会把疼痛控制在你能承受的范围之内。”
话音落地,沉寂了几秒,兰的声音才沉沉响起,听上去有些沙哑:“……麻醉?”
他的神情可称是波澜不惊,然而几分阴冷的笑意赋予了这张面容霜冻般的寒冷。
“我不明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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吸气。
呼气。
万般思绪纷乱如麻,如今一口气来了又去,便尽数化作了袅袅白雾,向上向远腾了寸许,顷刻便消弭为虚无。
『出来透气?你的脸色不好,』镜一比划道,『彻夜未眠?』
“真晦气,你的问候怎么和里面那人一个调调?”我半开玩笑抱怨道,“倘若你开口说话,那便是一字不差了。”
『最标准的关切句式而已,既表达了关心和不赞同,又不会显得狎昵和僭越。可以尝试着多去关心他人的。』
镜一的神色平和得一如往昔,表达却有些夹枪带棒。
『你闷在里面换了三次炭,整整三十几个钟头,然后对方学会了表达关心,你是不是打算让他学会为爱自杀?』
捱过初相识的陌生和僵硬之后,倒是怪会讲笑话的。
我不得不承认其心思敏锐:“我可没连着折腾他三十多个小时,他都是睡过去的……还有,话别说得那么恶心。”
『你生守着?』
“睡不着,”我摇摇头,“但伊东氏的那些情报很有用,多谢。”
『分内之事而已,本当如此,』见我转移话题,镜一也不纠缠,只摆摆手,神色转眼变得严肃起来,『你真要给他用上麻醉?城里的市易诸务已经停摆了很久,现下更是什么东西都缺,也什么东西都贵,你又何必?』
“他也是这种态度,乃至抗拒更甚,”我淡淡微笑起来,话语却饱含深意,“他是个格外合格的忍者。”
——是的,即使痛在自身,血流如注,也要做臣属于伊东氏的忍者——尤其是在我这个“敌人”面前。
兰抗拒麻醉,对我的不信与畏惧皆可说是原因之一,然而论其根因,我也完全心知肚明——是麻醉过程中不能自控的失能状态。失能期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,兰将其视为审讯而难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。sttgxcl.com
但……我感觉得到。
他依然在试图去追逐什么,依然在试图去证明什么。
可他还能追逐到什么,又能向何人去证明呢?
得出答案轻而易举。我为这个已然不存于世的答案感到好笑和耻辱。
真贱。
更可笑的是我存活于此的意义的一部分,恰恰便是维系在这样的一个人身上。
真贱。恐怕世上不会有比我更贱的人了。
我怒极反笑,喉口的耻辱未经咀嚼,如何能够自如吞咽下去。我不可能松口,正如我不可能收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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取了新的炭桶,我又下了牢房,目光一扫,便见兰终于从榻上爬了起来,此时正稳稳地坐在铺面上。
我目光微闪,在铺满情报纸张的外间桌面上停留片刻,便毫不在意地转回了兰的身上。
“感觉如何?”我悠悠道,“桌上的那些情报,有几分对,几分错?”
“你果然是故意的。”
“呀,原来是真的看了啊?”
“为什么不看?”兰只冷笑道,“错处连篇。”
“错在何处?”
“我怎么会告诉你?”
“不说便不说,反正那姓伊东的小子已经死了,人死灯灭,”我语气轻松,“这组情报于我并无多大意义,将它当作名为‘杂’……噢抱歉,‘混血公子与蠢蛋忍者’的话本来读也是甚好。”
兰的冷淡本维持得极好,此刻却是豁地起身,恢复了神采的双眸钉在我的身上,几秒之后方森冷道:“公子出外,名正言顺。”
“他确为私生子,”我微笑着点点头,语气却更意味深长,“你们……可是被驱赶出来的?文书是齐的,城主大印却出了问题。”
“不是‘驱逐’,是老爷向大名推荐得来的‘任命’,名正言顺,你不要胡说。”
兰硬邦邦道。
“至于城主大印,是那莲沼氏阳奉阴违。交接宴上,他于众目睽睽之下‘失手’摔碎大印,公子仁德不予追究,他却得寸进尺不识好歹,不仅依然理事,搅和得诸多官员人心浮动甚至满口胡言,引得几个贱民在街头妄议城主身世。”
兰说的这些,有些是情报里有的,有些则是没有的。
提及莲沼氏,我便想起渡边平步右卫门口中的大畑氏及其被株连的全家:“‘原城主莲沼氏及其亲族叛国今尽数伏诛’?”
莲沼氏怎么会主动去招惹伊东氏?
兰的面容上浮现出我所见的第一个笑容——却是狰狞而森冷的,这笑容与漂亮的面孔全不相符,强烈的违和感带来的后果便是令人后背发凉,浑身不适:“我杀的。”
我微微眯起双眼,在心中盘桓了许久的疑问似乎有了些眉目。且不提伊东氏的城主之位究竟是否名正言顺,但……杀害城主这个级别的官员,甚至是灭族?怎么想都有些太过了,他们就不怕引起大名的注意吗?这些在夹缝之中生存的小国大名对外皆是软骨头,但也正是因为这一重精神压力的存在,当他们的目光放在国内,所使用的手段便会格外酷烈。
向外部寻求不了的东西,当然只有向内部索取。财帛如此,尊严亦是如此。
我沉吟片刻:“在城外山道杀的?”
“你会在城内动手吗?”他哂笑。
“杀莲沼氏是伊东氏给你的命令?”
“这可不存在第二种解决方式,”兰微微眯起眼睛,“这里是边境,站在城头上,城外的任何动向都了若指掌。并不是我们选择了动手,而是莲沼氏自己硬要走那断头路。”
于是兰就出城杀了他们,伊东氏则准备好了“叛国”的通告。
下一个便是大畑氏。
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?兰说的话我不可能尽信,只是从客观上而言,“叛国”这个罪名用得极好——死人不会说话,因而谁也不能打包票说莲沼氏没有叛国的心思。那可是全族出城,行首城又贴靠河之国边境,但凡方向和路线有一丁点偏移,“叛国”的大帽子便能轻轻松松地扣下来。退一万步讲,就算莲沼氏行路规矩,兰也只需要舍去审问的流程,当场就把人全数杀光,黑白照样任意颠倒。至于武士亲兵?忍者从来不将他们放在眼里。
河之国大名会追究吗?答案是只要面子上过得去,理由给得足够冠冕堂皇又足够正义凛然,那么这位大名将会很乐意一直清闲下去。
乱杀人,不行。“合理地”杀人,可以。
贵族官宦总是会骗人的,低位的擅长骗别人,高高的擅长骗自己。
“是这样吗?”我垂首看着情报,若有所思,“真是默契的配合啊。”
我抬眼看了看兰的神色,又细思了他的用词和语调。
……我听不出也看不出他在说谎。倘若事实当真如他所述,那么指使莲沼氏去招惹伊东氏的人暂且不论,至少伊东氏原本模糊的形象变得有趣了许多。
当今天下,能轻易灭人全族而以此为常者,唯两类人而已——一为忍者,二为贵族官员。只是,二者能行此事的原因却是全然不同的。
因为忍者知道自己是忍者。
因为贵族知道自己是贵族。
兰是忍者,生来就要做脏活,杀起人来管他孰是孰非,一刀劈过去什么都要变成裂开的血与肉。贵族?牲畜而已!官员?草木而已!他杀过的人太多,人命在他眼中早就被明码标价,其中所承载的东西早就在一次次挥刀之中先兰一部没入了黄土。
此为忍者之自知。
那伊东氏呢?
兰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,他将莲沼氏之死“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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